Rio芮兰

主角控,什么都只会一点点,不定期神隐,感谢关注(๑´ω`๑)

【万字/维克多视角/慢热】To the end(超长一发完)

一个残忍的if,一个美丽的故事

blue:

作者:blue


  

 @Amanda Huang  @潇湘故人 


  

注:


  

1.写得很累,提纲4000+,正文2w+。一发完。


  

2.文风比较淡希望大家读慢一点,谢谢。


  

3.设定:两人同年退役。如果他们晚三年遇见。


  

4.长发勇利。


  

5.不喜欢玩梗。


  

6.有刀有糖结局开放


  

7.写得很匆忙来不及修,注释回头再加。


  

8.维克多的原型、故事的来源、诗歌、芭蕾等等大家可以猜猜?


  



  

正文:


  

Onegin


  

(一)


  

   维克多拉着行李箱停在小店门前,门口有个黑发的男子背对着自己在锁门。


  

  “Hi!请问还能住宿吗?”维克多露出惯常的微笑。那个人的身体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一副平淡的男子面容,黑色长发束起来搭在肩膀上,稍显清秀。他的目光温吞,此刻闪着异样的光。“要关门了吗?”维克多指了指男人的锁,他动了动嘴唇,犹疑地说:“不,不是···”他手忙脚乱地把锁卸掉,“您请进。”维克多用日语说了个蹩脚的“谢谢”,进了店。他身后的马卡钦围着黑发男人直打转。


  

   不出意料,店里完全是空的。桌椅已经摆整齐,所有杯碟都洗净擦干收好,电视机一片沉寂,那个看似店长的年轻男人“啪”一声轻轻摁开电灯,却吓了维克多一跳。“难道是我的粉丝?”维克多摸着下巴想,“明明关门了,还特意为我打开。”他对特殊待遇非常习惯,此刻对店长笑笑,拿出基本的证件登记名字、简单说了些入住的事情:“对了,店长,我其实是来这里养病的。听说你们这里有温泉,现在人那么少,还开放吗?”店长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问:“你的身体还好吗?”维克多眯着眼笑说:“还行,医生叫我冬天去温暖的地方休养。我曾经是个花滑运动员,你认出我了吗?”店长望了他一眼,斟酌着回答:“没有,没。不太了解。”“这样啊。”维克多不太在意,“反正我已经退役三年了,大家可能要把我忘掉了。”店长一边把他引上楼上的房间一边说:“不会的,···尼基福洛夫先生。”


  

   他们沿着狭窄的木质阶梯上楼,过道里有些昏暗的灯光隐约投在墙壁上,维克多走在后面,盯着领路人在暗影中流光的黑色发尾:“店长先生,你真的不知道我?我还挺出名的呢。”阶梯的吱吱呀呀声,没有回答。“到了。”店长说,他把门打开,维克多看到这个房间很宽敞,他心满意足地放下自己的行李箱。店长建议他泡个温泉再睡觉,维克多叹叹气,他说:“确实累死了,那就麻烦你准备温泉了,店长先生···”店长往外跨出一步,“你叫什么名字?”店长没有转过身来,沉默的时间过长,他发出了声音:“叫我胜生就好,尼基福洛夫先生。”


  

  维克多简单地收拾了东西,下楼去泡温泉。偌大的温泉升腾着朦胧的白汽,似乎还有隐约的药香,维克多把全身浸入热泉之中,感到全身每个伤口都在舒适地叹息。肩部,腰部,膝盖,痛感在暴露在冷空气中时蠢蠢欲动,又妥帖地被热水安抚,他想起那个德国医生的告诫,那些植入自己体内、维持基本训练的钢钉。他知道那些伤痛是不会全好的,但那就是身为运动员的骄傲。不过这些骄傲就像痛苦本身一样强烈,在俄罗斯的西风中朝他尖叫,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失眠。他不能否认自己在害怕,体内的骨头会一根根断掉,家乡无情的狂风穿透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为此感到脆弱,或者责怪自己深爱的运动和祖国,但是伤病就像孤独感一样自然地环绕着他。


  

  他自责,同时陷入茫然。他的手轻轻打着水花,头抬起来看着天上一轮苍白的月亮。


  

  他穿着店主人叠的整齐的递给他的绿色衣服,在他眼里长得有一点点像和服,宽松、很舒服。胜生店长关照了他的病痛情况就友好地道了晚安,他想:“这家店给人感觉很平和。”当他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桌上摆上了一面镜子,被褥已经加了好几层,叠成豆腐块放在床脚,一模一样换洗的绿色衣服也叠好了放在椅子上,上面搭着毛巾,甚至在床头旁边还放了个胖墩墩的热水壶、塞着木塞,挤出一丝丝热气。是店长做的。维克多回忆着那个店长平静的、有些莫测的神态,窝在床上看那个德国医生给自己发来的注意事项,之后点开网页搜索长谷津的地图。


  

 


  

(二)


  

  维克多刚退役不久时很喜欢去名胜古迹参观,仿佛想补回自己刻苦训练时失去的享受。但是他作为举世瞩目的明星实在太惹人注意,久而久之他习惯往人少的地方躲。长谷津是个总体很安宁的小地方,有一两个景点,没有什么人。维克多只去了那个传说中有忍者的城堡,然后就在住宿的小店附近闲逛。他走过长长的大桥眺望海平线上空鱼鳞般细腻的蓝灰色云层,一道道粉笔随笔勾画的海鸟如白色流线,经过头顶时发出翅膀拍动的声音;他聆听海岸边低矮的灌木丛在海风经过时掠掠的簌响,看天空上流泻下一束阳光洒在海面,闪闪发光。他独自坐在海边沙滩旁的水泥台阶上,看着自己刚才在沙滩上依次印下的脚印。


  

  “好安静。”他想,一只手托着腮。


  

  他很久没有这样消磨时间了。自从他崭露头角,他就在不停的训练、比赛,间或参加商业性演出、记者发布会、出席重要的活动,他身边围满了仰慕者和诋毁者,永远有事情需要做决定,永远有个目标需要达成。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好像冰面上的跳跃,寒冷、天旋地转,而自己渴望的荣誉坚定如冰地在面前闪光,朝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召唤的大合唱。他在人群中奔跑···


  

  他记得上一次如此彻底地孤独一人还是在他很小很小时,他从家乡——俄罗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独自坐火车到圣彼得堡参加训练。他记得在火车站台上妈妈俯下身抱住自己,塞给自己家里的一切:衣服、食物、贵重的日用品,妈妈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她把整个自己也塞到他手里让他带走、带到孤零零的圣彼得堡:她的维恰未来要成为花滑运动员了。他记得自己坐进陌生的火车车厢,手忙脚乱地放行李、请大人帮忙,当他终于透过厚厚的车窗玻璃往外看,火车像他的命运一样缓缓开动了,他看见妈妈扒在窗玻璃上掌纹交错的手和隐约的哭泣声,“妈妈!”他趴在玻璃上呜呜地哭。


  

  他那年十二岁,一个人在面目淡漠的城市生活。他去训练、训练、训练,离开训练场没有人关心他,他在街上游荡、买一个小面包,然后回到租住的公寓里面,一个人洗澡、发呆、裹紧被子想着明天练习的内容。他体型瘦小,经常被年纪大点的运动员欺负,他们逼他做清洁、整理柜子,不然就对他的冰鞋做手脚。他留起长发时他们嘲笑他是娘娘腔,他们揪着他的长发把他摁在更衣室墙壁上,像捏酒吧里姑娘的脸一样捏着他的下巴。没有人管。有时候教练会进来说一句:去训练!他们一哄而散,他咬着嘴唇穿上自己的冰鞋。


  

  他记得自己曾经离毁灭那样接近。有一天早上他醒过来,发现腰腹处疼痛难忍,可他硬是撑着完成了基础训练,在练习一个三周跳跃时摔在冰上。他回到公寓用断断续续的热水不停冲洗痛楚,疼的嘶嘶直叫。第二天他发现自己起不来了,疼痛变本加厉,连走路都办不到。他的脸因惊慌而扭曲,摸索着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妈,”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哭出声来,“我好痛!”他妈妈马上赶到圣彼得堡来,她的破旧的大衣在走廊猎猎飞舞。“维恰!”她喊道,焦急地联系了他的教练和队里的医生,他们赶来后发现维克多患上了运动员在身体生长期常有的病,但是如果不治疗就有可能毁掉一个运动员的生涯,甚至导致下身瘫痪。母子两人在听医生的诊断时震惊得一动不动,他们走了后,妈妈抱着维克多的头哭了。“维恰,”她说,“还继续吗?”维克多的声音柔软而坚定:“妈妈,我要滑,”他更深地钻入母亲的怀抱,“没有花滑我什么都不是。”他妈妈再也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维克多的妈妈没有走,但是她必须想办法负荷两个人的开销。她送维克多去训练,然后用等待维克多的时间以各种方式赚钱,有时候去接维克多时就会拿着些小玩意儿:折纸啦,小糖果啦。维克多不问妈妈怎么赚钱,他似乎隐隐有什么感觉,他不想伤他们俩的心。有一次他在芭蕾教室压腿,听到后面的男孩子说在街边看见他妈妈拿着大黑口袋,眼睛盯着地面。他假装没听到,他其实真的不在乎。他和他妈妈很相爱。


  

  18岁他进入成人组拿了冠军,他把收尾动作送给高举双手呼喊他名字的妈妈,站在领奖台上他朝妈妈举着奖牌微笑。22岁,他的教练已经换成了雅科夫,雅科夫在他赢了比赛后抓住他的手臂:“维恰,你的母亲去世了。就在赛前,因为突发性心肌梗塞···”维克多如置梦中,他抓住雅科夫的手一直没放,下嘴唇颤抖。当他们走出去面对记者时,他脸色苍白木然,脖子上坠着沉甸甸的金牌。记者争相把话筒举在前面:“维克多先生,您的母亲在赛前去世了,请问这对您发挥有什么影响吗?”“维克多先生,母亲在您的生涯中起了什么作用?”雅科夫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帮他应付那些记者。维克多紧攥着雅科夫的袖口,脸紧贴着雅科夫的大衣。等记者走完、镜头换成银牌得主,维克多缓缓松开手,他的脸苍白而干燥,只有雅科夫的大衣上有深色的湿迹。看完母亲遗体的那天晚上雅科夫把他送到公寓门口,他从窗口看着雅科夫走远,22岁的男人坐在床上,脸上纵横交错着沉默的泪痕,他的喉咙发出哽咽的咯咯声。


  

  云朵在海面上空轻轻漂游,海浪的起伏与微风吐息相互交织,仿佛有种奇异的韵律。阳光改变角度,脚边的野花阴影迁移。维克多的手指按了按发热的眼眶,时间过得真快,自己三十岁了,母亲死去了八年,自己退役三年。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人生吗?他除了母亲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除了从母亲那里之外也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爱。母亲成就了他的花滑生涯,可是她早就知道他不能光靠花滑活下去。“妈妈,”他曾窝在她怀里问,“你希望我拿金牌,对吧?”妈妈理着他的额发说:“妈妈希望你幸福。”什么是幸福呢,妈妈?维克多自嘲般地笑笑,自己一个人能否过得很幸福?离开自己最大的追求与成就能否很幸福?就这样衰竭、陈旧地过完余生,能否很幸福?他习惯了花滑带给他所有快乐,他用了三年不间断的伤病治疗和徒劳的旅游观光社交活动来发现离开了花滑他所剩无几。所剩无几,而且一直、一直孤身一人。


  

  他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回家去了。”他说,“不对,”他纠正,“是旅店,旅店。”他挺直身子,告诉自己三十岁的人不能太多愁善感。无论能否找到充实快乐地过完余生的方法,总归要过下去。“是吗,是吗?”他自言自语地说,走在渐渐落叶的大道上,他的皮鞋碾过枯叶发出吱吱声。


  

 


  

(三)


  

   他很快就发现胜生店长不太一般。胜生店长似乎常年保持各种锻炼的习惯,包括晨跑、压腿、仰卧起坐等等,当被问及原因,他只是支吾说是职业相关。他的作息完美地覆盖了维克多的作息,早起晚睡,为维克多准备美味的日本小吃、正餐有日本风味的佳肴(他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在他出门前洒扫收拾,在他回来前准备菜肴。对维克多的生活习惯,他了解的程度简直深得令人怀疑。自从一本正经地提问“尼基福洛夫先生介意我进房间收拾吗?”得到肯定的答案,维克多每天回家都能看见被自己倒腾得狗窝一样的全旅店最宽敞的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物品摆放有致。“Amazing!胜生店长好体贴!”他惊叹,胜生有点腼腆地侧着头说:“反正只有尼基福洛夫先生一个客人,要全力接待啊。”维克多不太明白日本人,胜生店长这样内敛的性格他也是第一回遇见,所以他感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时他感觉店长对自己简直好得不一般,可是另一方面来说疏远无比,比如他现在都不肯把全名告诉自己。一次两人相对吃饭时,维克多说“胜生店长以后就叫我维克多吧”,店长筷子顿了顿,说“那样不太好吧,尼基福洛夫先生。”维克多不说话了,该不会犯了什么日本人的禁忌?


  

   维克多知道有一个词叫做“禁欲系”,如果胜生店长不是禁欲系,那他觉得这个词压根就不存在。这个男人明明有一副常年锻炼出来的匀称身材,偏偏总是穿平庸的套头毛衣、休闲裤,穿夹克或只套一件衬衫时拉链拉到下巴尖、扣子扣到衣领,即使从浴室出来也是衣装齐整仿佛从未洗澡。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青年,他没有网瘾也不会整天抱着手机刷社交平台,也不是那类整天读书的文艺青年或者大半时间在球场的运动型,他只是在上班时间出门不久,回来时没有烟味没有酒味没有女人味,收拾、打扫、做饭、洗碗,偶尔做做园艺、翻翻书、看看电视,平凡到极点却又给人一种微妙的宁静感。维克多出门闲逛的时间越来越少,一部分是因为附近他已经逛遍了,他暂时没有去别的地方的欲望,另一部分是因为他知道在家里有更大几率见到店长。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好奇,这个人这样平平淡淡过着,把日子过出了什么滋味。


  

   有一天维克多懒在温泉小店里与胜生闲聊。胜生刚洗完澡,衬衫有点润湿,贴着他的皮肤;他的黑发搭在肩膀上半湿不干,光泽像绮丽的黑绸缎,给他整个人增添一种异样的秀逸。他专注地看着花瓶里的花枝,手上拿着专用的小剪子细细剪落抢夺养分的叶子和干枯的死枝,嘴上还应和着维克多说的什么话(“是啊,那一家的话酱汁总是熬得很浓。而且拐角那里···”)后来说到某处时他笑起来,真正清澈、毫无芥蒂的笑容——维克多觉得心好像阵痛了一下。“好美,”他脱口而出,又立马懊悔,大概日本人不习惯这种直接的出口称赞。果不其然店长的脸迅速漫上粉红,他咬了咬嘴唇然后稍微弯弯嘴角:“是吗,这种花在冬天才开。”维克多无法自控地凝视他棕色的眼睛,很清。他偏头躲避他的目光,像是害羞,维克多盯着他的侧脸确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故意绕开。“我去给你准备温泉。”胜生店长慢慢站起身来说。“谢谢啊。”维克多只好回答,又来了,胜生式闪避。虽然自己很喜欢撩拨别人,但是当对那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时,不得不说是怀着种隐秘的期望,是什么?他盯着胜生的背影。“胜生!”他站起身来扯住店长的衣角,看到胜生转过来略带惊讶的眼神。“怎么了吗?”维克多自己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异,他眼睛微微瞪大,然后说:“我来帮你。”胜生看着他,半是狡黠半是好笑似的笑了:“呃,好吧。”


  

   那天晚上维克多泡了温泉,却睡得没有平时那么安稳。他希望自己梦到刚刚的画面:当自己脱去衣服时胜生黏附在自己身体上如同抚摸般的眼光,嘴唇的微动,沉默的转身背对。他知道自己魅力惊人,可是不知怎的胜生的反应就让他有些在意。他在床上翻来翻去想着胜生的平日的一举一动,声调温暖的早安,在桌旁介绍有什么做早餐,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开而且尴尬地被发现,买菜回来时把袋子往柜子上一放用日语习惯地说“我回来了”,系着围裙做饭从背面看好像一个温婉的主妇,聊天时讲到开心处会换坐姿、有明亮得惊人的笑颜,被夸赞时会脸红低头讷讷地道谢,夸赞得太过时会羞恼,洗完头后坐在大厅中间用木梳一顺一顺地梳理长发···画面占据他的脑海以至于没有睡意,他听到外面好像落雪了,树叶在轻轻摇摆。日本的冬天也逐渐变冷,他觉得肩膀处的旧伤在隐隐作痛,“连日本的冬天我都忍不了?”他有点难过地想。这个房间的朝向刚好招风,他泡完温泉回来时为了通风就把窗户打开了,现在那些风冲进来、挤进他身体里的裂缝。他抬起上半身想艰难地够到窗户边沿,忽然风势变猛,手腕处缝合过的冰刀割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窗扇在风中摆动着“哒”一声响打在举起的手腕上。维克多“啊”地叫了一声,把手收进被子里暖着。真痛啊,他想。


  

  门上传来轻微的叩击声。“尼基福洛夫先生?”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维克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以进来吗?你没有关窗是吗?”“进来吧胜生。”门被打开了,胜生披着一件灰色外套站在门口,黑暗中看不见表情。“你的身体吹不了这种程度的风,怎么能把窗打开呢?”他声音里带着一点责怪的恼意,直直走进来把窗户好好关上了。“今晚下雪了哦,明天起来要注意添衣服。最好不要出门,先适应一下。”胜生看着床上面孔在阴影里的男人,“很痛吗?”维克多露出看不清的笑容:“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伤会痛?”“···运动员的伤是不能吹冷风的对吧,像风湿病那样?”“也差不多。刚才手腕被撞到了,很痛!”维克多像小孩子一样把手腕举到胜生眼前,银色的头发有点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表情。胜生叹了口气,维克多心想奇了怪了,自己期待什么?期待什么?下一秒胜生店长握住他的手,第一次,力度小心翼翼,手指柔和地摩挲着关节处。维克多完全愣住了。他拼命记住那只手手指、手掌的触感。“我知道很痛,”胜生忽然说,这句话毫无来由,“我知道。”仿佛有种很复杂的情感。维克多不想打破这一刻,就像舍不得一个梦一样,但是下一秒手腕上感到了轻柔的热气——胜生轻轻对着手腕呵气。他的伤口也忘记了疼痛。“尼基福洛夫先生,”胜生喃喃地说,“这些伤···辛苦了。”维克多听不懂。他轻轻放下维克多的手快速出了房间,没等维克多挽留就拿着汤婆子回来了。“早就灌好了,”他解释说,把汤婆子塞进维克多怀里,“蜷成一团睡,把手脚都暖好。”他叮嘱着。黑暗中他看见维克多白皙的肩膀和面目不清的脸,他说:“晚安,尼基福洛夫先生。”他关门离开。维克多抱紧汤婆子蜷缩在被子里,仍然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半夜意识到自己受不了大风?他一直没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房间离得那么远。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弥漫在只有两个人的小店中。越来越喜欢赖在室内的维克多经常对着院子发呆,他有时会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在等胜生回来。可是真好笑,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他?残酷点说,胜生不过是个平凡的日本男人,只不过非同寻常地守口如瓶,对一切都不加透露,而且面对维克多·尼基福洛夫这个美男子有着超强的克制力。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凝视他,期待从他口中得到心有灵犀的回答?为什么自己在房间空无一人的时候,要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胜生!”有一次一人在家时他悠悠地喊,“怎么了怎么了,伤口痛吗?”那个男人连外套都没脱快步走到房门前,“咦?胜生不是出门了吗?”维克多惊讶,“我刚回来呀···如果维克多不知道我回来了干嘛喊我的名字?”胜生店长一脸莫名其妙,维克多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有几个晚上他坐在小院子旁看着天空落下缓缓旋转的雪花,月亮像是被稀释的一团柔光,他听到胜生的脚步声。“胜生!”他喊道,“今晚的雪很美哦。”他感到胜生的目光贴过来,停留片刻,毫不拖沓地离开。“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维克多是俄罗斯人也对雪花大惊小怪吗?”传来店长的笑声,他没有靠近的意思。“俄罗斯和日本的雪不——一样,”维克多拖长音调说,“日本的雪很温柔。不来赏雪吗,胜生?”他像动物一样竖起耳朵捕捉到店长起身的声音,心脏悬挂着,“不了,我去准备明天上班的便当。”他离开了。噢,维克多懊恼,又来了,胜生式闪避。为什么他要躲着自己?难道是——“诶,”维克多闷闷地开口,“我很让人讨厌吗?”店长如他所愿地顿住了。“胜生,你讨厌我?”他全身的感知都涌向身后,“我冒犯了你吗?如果是这样我道···”“不是!”胜生店长忽然提高声音,声音里充满不可思议,“讨厌你?不可能!”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高亢。他脸红了。“噢,”维克多愣了,他的脸都开始发热——老天,“噢···我以为···”“我讨厌谁都不可能讨厌你。”胜生仿佛生怕不够有说服力,又憋红了脸补充一句,“不可能。你不许这么想,维克多···不不不,尼基福洛夫先···”“就这样叫我,”维克多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热望,他好像要漂浮起来,他转过身去看着那个男人羞得粉红的脸,“叫我维克多。告诉我你的全名,胜生,然后来和我赏雪吧,嗯?”他的眼睛发亮,他知道自己的表情足够有魅力。


  

  沉默。胜生痴痴地盯着维克多,然后皱了皱眉头,仿佛被刺伤了一样。“不了。”他走了。


  

  维克多崩塌了。


  

  为什么这个男人把自己锁得这么严实?


  

 


  

(四)


  

 


  

  维克多收到自己在日本的头号粉丝浅田真树的消息,浅田真树是维克多在日本的粉丝俱乐部的带头人,自己在日本的一切比赛、演出都是她统一安排粉丝们观看的,她还帮忙联络海外比赛商演购票等等事项。维克多无数次在自己的演出和比赛观众席上看到她,和她渐渐熟络,打趣她不务正业只知道追星。已经好几年了,她和她的朋友们从未放弃追逐他的脚步。有时候他想,她也许不只是粉丝。她是珍贵的朋友。


  

  “维克多!在日本玩得怎么样?”她发来的消息说,“我们得知了你到日本疗养的消息,都很盼望你的健康好转!希望你仔细遵循施特劳斯医生的医嘱哦···”施特劳斯是那个德国医生的名字,“如果你在日本有点无聊的话,愿不愿意我们给你开个派对?不会带太多人过去,主要是大家都非常想念你···如果你的身体已经没问题···”浅田真树有少年人般百折不挠的热情和成年人的克制有度,维克多为这一点而感谢她。“当然没问题,我也很想念你们呢,my girls(爱心)(爱心)”维克多提出派对地点在长谷津某某温泉小店,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和胜生简单交代了派对的事情,胜生一如既往用无比认真的表情说:“嗯,请你放心。我会准备好的。”“我也来帮忙吧。”维克多打断他,并且缠着他直到他无法拒绝。他们去买了菜、做食材准备、把桌椅放下来、擦拭有点积灰的餐盘杯盏。到那一天时,维克多帮忙择菜,胜生在厨房里忙活十人份左右的饭菜,他在炖菜的间隙走进维克多所在的客厅,打开很久没用的电视,熟练地切换到花样滑冰付费频道。现在播放的是尤里·普利赛提的俄锦赛短节目,维克多吹了个口哨,“Yuri!”他欢呼道。“胜生家有花滑付费频道?不是不看吗?”他挑眉。“有个好朋友是开冰场的冰迷。”胜生回答。等待炖菜的时间,两人都坐着一边择菜一边看节目,“尤里滑得真好!”胜生的感叹不知为何带有一点苦涩。“是啊,动作很美不是吗,尤里的芭蕾功底很好。”维克多闲闲地说。“不光是动作,他的用刃···”话一出口胜生就停下,幸好维克多并没有听到。“这孩子在冰上那么美,下来就像只炸毛的小猫似的,让人操碎了心哪···”维克多叹息。“可不是么,我也知道···”胜生小声念叨。


  

  粉丝陆陆续续来了,大多数都是已经有工作的女性,她们特意换了休闲装,手上拿满了礼物。有三四个和维克多已经非常熟悉,她们一来就对他开玩笑,把礼物塞进他的手里:他的橡皮小人,亲手绣的有他名字的日本小饰物,手工缝制的他所有表演服装的微缩版,历时一年多总算做出来的精美的画集,还有各个粉丝和画手的签名和附言(这么耗时的礼物是浅田真树送的)···维克多手上拿不下,胜生就在旁边微笑着一一接过放好,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粉丝们说“啊呀这是店长吗”“好温柔”“留着长发呢”,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俄罗斯男单选手多么没落,“再过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你”她们断言,“女单的发育关呀发育关···”她们众口一词。大家嬉闹着坐在地上看电视,解说正在回顾当年世锦赛的赛况。“米凯莱最近的风格变了···”“为什么每次到美国比赛俄家选手的PCS都压得这么明显?”“连这个三周都判存周是怎么回事啊···”“尤里小猫的身体好像长开了一点,不知道贝尔曼还能做多久?”就好像同学聚会。胜生端着饭菜和清酒上来和她们一起看,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她们一边吃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维克多退役三年后说话也少了很多禁忌,不停吐槽选手们,惹得姑娘们笑成一团“小心不要把饭菜洒了哦,这可是胜生的店。”维克多笑眯眯地警告,“哦——胜生的店——”她们笑得阴阳怪气。


  

  话题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个粉丝说:“维克多知道吗,真树要结婚了哦。”浅田真树是个黑色短发、十分干练的女人,她听到这话责怪了一声“说这个干什么···”“真树被父母逼婚很久啦,毕竟不结婚不行。”另一个人搭着真树的肩膀说道,真树不说话。“我也一直奇怪,之前在捷克的商演安排得那么密集,你天天都来看,真是太累人了不是吗?而且在单位请假也很麻烦,也没有时间去相亲。”维克多看着真树说。“哎呀,维克多不用担心这个···”真树执拗地说,“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真树确实要结婚了,是吗?”“是,是的···不过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你如果还有商演和活动,我还是会去···”真树身体前倾很急切地说,维克多沉默了一会,“不用了,真树。要好好和丈夫生活啊···我以后,应该没有什么动静了。”氛围忽然有些伤感,维克多静静坐着,他想,粉丝与偶像是什么关系?说远,自己竭力表演想要与之交流、想要传递感动的不就是他们?执着地支持、维护、热爱自己的不是他们吗?可是说近,他们是散落各地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仅靠情感的纽带维持。他听说过有粉丝为了自己而抛弃一切跑到俄罗斯来,听到他因伤退赛而直接扑在雪地上大哭,他也曾收到感动无比的粉丝长信,然后却再也没有这个粉丝的消息。他习惯了接受粉丝们炽热的爱意,也习惯了与粉丝们无法拉近的距离。仿佛有机会就彼此勉励,但是到头来还是人各一方。谢谢你们,他在心里默念,看着在场的略微神伤的女子们,可是我也许真的到此为止了。“需要结婚礼物吗?”维克多振作精神,露出个温暖的笑容,“我也应该给点粉丝福利嘛。真树想要什么呢?直接说吧。”真树的眼睛亮了亮,她笑了:“什么都可以?”维克多“啧”了一声:“噫,真树要对我做什么吗?”大家都促狭地笑了,有人小声说“做大家都想对你做的事情”,胜生红着脸转过身去。


  

  “我,”真树犹豫着说,“想要一个拥抱。”维克多瞪了瞪眼睛,“可以吗?”真树紧张地问。维克多看了她一会,然后扑过去把她抱进怀里,他的话语带着点惆怅:“谢谢你,要好好生活,真树。”浅田真树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点了点头。有人发出多愁善感的啜泣声,“大家都要好好生活哦。”维克多提高音量说道,只有胜生注意到他喉头的哽咽。过了一会,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带着泪意。维克多也装作轻松地说:“真的只要一个拥抱吗?不需要一个亲吻吗?”他拨开真树的额发给了个兄长般的吻,在她耳边用日语小声说:“加油!”他知道她哭了。而其他粉丝立马爆炸,“啊啊啊我也要,维克多!”“那样的福利我也能拿吗?”“昏过去了昏过去了!”一时间所有人泪汪汪地叫起来,维克多得意洋洋地揽着正蹭干眼泪的真树说“啊你们也要结婚了吗?结婚了我就送哦,赶快都找个好男人吧!”大家就此起彼伏地抱怨起来,总算驱散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悲伤的气氛。胜生默默地收着碗筷,盯着在大家的簇拥中哈哈笑着的维克多。


  

  入夜后大家纷纷告别,她们最终都得到了维克多的拥抱,并且得到了“只要结婚去就给个kiss”的尼基福洛夫神圣誓言,大家都表示会立马去相亲的。维克多把她们送到院子门口,朝她们挥手:“谢谢——”他喊的是日语,大家恋恋不舍地停下喊话好几次才离开。维克多等着心里扑扑搏动的暖意逐渐沉淀,变冷,在小院里走走停停。他把马卡钦留在俄罗斯让尤里照顾,现在没有个毛茸茸的依靠觉得怪冷的。他走进大厅,又空又冷,残羹剩饭已经都被收拾干净,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有个热闹的聚会。他忽然有种恐惧感,“胜生!”他喊道,“胜生!”黑发男人拿着酒走进来,“冷了吗?”他给他斟酒。“真的好冷。”维克多喃喃自语。两人一杯杯地喝着清酒,直到胜生酒上了脸迷蒙着眼睛放下酒杯。“今天开心吗?”他问维克多。“嗯···啊。”维克多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胜生说:“大家都这样热爱你,他们的爱能给你带来慰藉吗?”维克多看着他说:“慰藉,为什么呢?慰藉?”胜生说:“你不应该让自己太难过。大家都在你身边···”“可是胜生啊,”维克多指着空荡荡的大厅,“你看,大家都走了。‘好像回到童年时光,客人纷纷告别。’【】”胜生捕捉到了他语调中的悲伤。“可是有些人不会走,有些东西不会变。”他异常坚定。维克多笑了,眼神中充满嘲讽,“你说,什么人不会走呢?什么东西不会变呢?”我的妈妈离开了我,我也不再是创造奇迹的那个人。“你的艺术,”胜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的艺术不会消失,你给世界带来的一切不会被磨灭。”他语气中的斩钉截铁让维克多忍不住对上他坚定的目光,那双经常回避自己凝视的眸子此刻充满力量与信念,他的心上似乎被擂了一拳,可是他还是扬起讽刺的笑容:“胜生对我的艺术知道些什么呢?又不看我的节目。”胜生睁大眼睛,嘴唇微微蠕动,但是他没有说话。


  

   维克多趴在桌子上,侧着脸朝着胜生。“你知道表演的感觉吗?···你觉得你要把你的所有激情都掏空了,你的整颗心,你的所有生命力,都在不停往外喷涌···好像割开了动脉会喷溅血液一样。可是最后,我的灵感与才华把我用尽了,它们飘然而去,把我的壳子扔给我。”沉默。室外刮着呜呜的风。维克多干笑道:“胜生,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他又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离开花滑?我是不是还能做点什么?我还欠自己,欠粉丝些什么?”胜生的眼光闪烁着维克多拆不透的情感,他喃喃说:“维克多,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胜生醉了吗?才喝了一点点···我今晚很唠叨吧,胜生。我不是轻易倾诉的人,可能是胜生给人感觉太亲近了。”何止是亲近?他想。


  

   “我没醉,维克多。是你醉了,你该睡了。”胜生说。维克多在自己手臂上摇头晃脑:“No.No no no ,胜生,我可是俄罗斯人,我不醉的。我很清醒,我很——清醒——”他忽然顿住了,无力维持这个强作调侃的状态,一下子熄灭了。勇利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仿佛蜡烛拼命燃烧希望能点亮,可是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只是拿起维克多的手,用两只手合起来握着暖着。维克多从没有被人这么握着手,像是被捧着珍视一样,他从未被置于如此的爱意之中。此刻他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什么点点滴滴渗进心里,又丝丝缕缕缠着,他看不清、解不开。于是他安于那人手掌和根根手指的触感和温度。两人静静坐着,直到夜晚渐寒,他们从对方平静的陪伴中汲取温热。开着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寂静声。


  

  他们最后各自回房间。维克多打开手机看到粉丝们大段大段的感想和不停的感谢、赞美和表白。他收到尤里对自己积极评价的回复,收到雅科夫看似冷冰冰的关切,还有一大堆可远可近的朋友的问候。他望着窗外裹紧被子,吐出一口白汽。他想:他们都是紧紧追着我的过去。静夜中有一只鸟扑簌簌翅膀站在一棵树上,身影孤零零的。而我却在幻想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他侧耳倾听,想听到不存在的靠近的脚步声。他知道在黑暗之中那扇门关着。


  

 


  

(五)


  

  维克多真正搞清楚胜生的职业是在他与电视台商量访谈节目后不久。电视台负责人问他愿不愿意在拍摄时滑一个简单的节目,他答应了。于是电视台里有经验的工作人员给他推荐了几个比较近的芭蕾教室和冰场,他决定稍微开始一些练习。


  

  美奈子芭蕾教室的芭蕾教师是一个高挑的长发女人,保养得宜,顾盼神飞。“我叫美奈子,”她说,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知晓内情的微妙表情,“芭蕾教室你基本可以随时用。钥匙嘛···”他们在教室前站定,维克多扫到一对男女正在练习双人舞,那扎起的黑发···“胜生?”他叫出声来。钢琴伴奏没有人按停,胜生把舞伴稳稳地放下后惊愕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维克多惊喜地笑着说:“胜生是芭蕾老师吗?我就知道···胜生一定是个从事这样职业的人。”“为什么啊···”胜生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因为胜生很不一般。”维克多笑说。美奈子吹了个口哨,被胜生一个眼神顶回去。“其实也算不上芭蕾老师,只是学过芭蕾。因为这里男舞者比较少,女舞者练习双人舞没有搭档,所以就会拉我过来凑个数。我托举还是可以的。而且美奈子老师要照顾孩子,我可以给孩子们上日常基训课。”胜生解释说。“既然我来了,胜生不给我来一支舞吗?”维克多抱臂靠在门口,脸上的笑容满满,“我非常期待。”“这个···可是我也不能跳太高难度的···”“勇···”美奈子改口,“你给他跳Robbins编的男变奏就好,那个也不难,你又比较喜欢。”“嗯,勇字。勇什么?”维克多暗想。胜生踌躇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维克多细细打量胜生,上身是宽松的体服,下身是男舞者的紧身裤,身体线条流畅有力。这就是胜生的身体···维克多看个不停。胜生似乎用发胶把一点刘海固定,露出额头,少了阴柔而多了几分帅气,从某个角度看去几乎是英俊的。美奈子按下播放键,肖邦的升C小调马祖卡响起,如水的钢琴声流泻出来,仿佛月光下一条温柔的小径。胜生缓缓走到教室中央,开始舞蹈。Jerome Robbins这支舞是缓慢而沉思的舞蹈,用舞者的动作来诠释人物的心理进程,由于角色的演出服是棕色而被舞者们称作“棕衣男孩变奏”【】。维克多指尖抵着下巴,仔细观察着胜生的每个动作转化和细微神态。他看出胜生属于那种表现力很强的舞者,他的动作看起来不是完成既定的要求,而是随情感而发、与情感结合,毫无浮夸之处。他的面部表情、从指尖到足尖、整个身体都随着音乐内在的韵律而和谐地传递出他对这段音乐自己的理解。他的肢体中黏附着一种内在的乐感,如同流动的水,在他身上美丽地起伏吐息,这种感觉莫名的熟悉,可是维克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上身极标准、手臂线条比一般男舞者要柔软感性,腿部非常稳,特别在对平衡性要求很高的中段把快慢张弛拿捏得刚刚好。维克多着迷地看着,他从来不够了解的胜生,那个一层层防御的胜生,终于在这时候显露真容,他多么留恋:没有退让、犹疑、克制,而是满溢的柔情,是真实的表达,是敞开心怀···他看着他。胜生,谁能得到你?他默念。你会把自己给谁?


  

  随着曲子最后几个渐强的音符,胜生完成了对角线的三个大跳。他的软度不够好,最后一个180度跳并没有达到标准,但是他落地很稳,一直到最后一个沉思而微笑的表情也完全沉浸在乐曲中。乐曲结束,维克多一边鼓掌一边高声叫道:“Bravo!”胜生挠挠头,美奈子走过去拍拍他低声说:“从没见你跳得这么好!”然后回头就走。“美奈子老师,”维克多赶紧问,“就让他指导我可以吗?”美奈子挥挥手表示同意,识趣地关上了门。胜生头上有点汗,表情却很兴奋。“胜生可以再来一曲吗?”维克多跃跃欲试,“不再来一曲我是不会答应的!”胜生似乎受到了维克多的鼓舞,今天比平时要开朗一些,他笑着说:“都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这么高难度的舞了。”语毕竟然二话不说来了段古典大双人舞【】的男变奏舞段,看得维克多惊讶得捂住了脸。胜生的腿部非常有力,他没有俄罗斯舞者修长的腿型,腿部肌肉很明显,但是在大跳和旋转时总是能完美地掌控力度。“你的体力有多好?”他问,胜生微微喘着说:“还行吧,我也就是体力好了。从小我就学芭蕾。”维克多低声说:“胜生···你是不是什么非常著名的偶像?我现在严重怀疑···你隐瞒了自己的天才···我觉得我好想在哪里见过你的表演,我想不起来。”胜生缓缓垂下头,笑着,又有点遗憾似的说:“没有,没啊。我只是个普通人。”


  

  两人的芭蕾训练很快过去了,维克多能迅速地找回舞蹈上的感觉,说实话根本没什么需要胜生指导的。在胜生收拾的时候,维克多拐出去找到了正要回家的美奈子,他正色问:“美奈子老师,请问胜生到底···我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他是不是很著名的芭蕾演员?明星?之类的?”看着美奈子欲言又止的样子,维克多想这肯定是胜生又打过招呼了,他再接再厉:“胜生是个很有天赋的舞者,我看得出来。我不相信他真的只是个芭蕾教师。”美奈子摇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也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让他自己告诉你吧。”她看着黯然的维克多,噗嗤笑了笑:“别担心,万人迷。”她施施然而去。维克多只好挫败地走回去等胜生。


  

  两人在傍晚时一起走回小店,裹着大衣聊天,路过一间居酒屋就钻进去喝一杯,这毫无疑问是维克多的建议。刚好居酒屋里在回放维克多过去的自由滑节目,解说员非常兴奋,维克多搂过胜生的肩膀说:“胜生,你看,我滑得好不好?”胜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那个还留着长发的身影在冰上舞蹈如精灵,旋转、落冰,冰碴飞溅如水晶。“好,”他情不自禁地微笑,“真好。”维克多一边要了拉面一边说:“回想起来自己也一直挺幸运的,许多有才华的人都无法发挥出自己的潜力。我退役后一年多,去看以前一起上课的同学的表演。他毕业后在马林斯基大剧院当群舞演员,很久了,一直没有升为独舞。他也不是身体条件或者舞蹈不过关,就是因为很复杂的理由:心理因素,内部斗争,等等。那天我去看《吉赛尔》,他在农民群舞之中。舞剧演完后我去演员出口等他,主要演员身边簇拥着一群群的人,他出来时看起来有点疲倦,我给他鼓掌,只有我。我们俩在去酒吧的路上聊天,我问他怨不怨剧院,他先摇头,然后又点头,他说他知道只有几个人能登上顶端,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自己,凭什么自己做不到。”维克多不说话了,胜生非常沉默,然后他说:“是啊。”他喝了一口酒,“是啊。”维克多埋头吃拉面,其间还说了些访谈节目之类的事情,而胜生还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个年轻的维克多,头上带着蓝色花环,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举着金牌灿烂微笑,聚光灯打在他脸上、他的金牌上,他亲吻了金牌。他拼命眨着眼睛,喝酒,“不许哭,”胜生对自己说,“不许哭。不要再哭了。”他大喊:“老板!我也来一碗拉面!”


  

   快吃完时,胜生拉住维克多。“你真的,非常厉害。”他一字一顿地说,“太美了。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的夸赞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卑微感。维克多凝视他,想拉住他的手,而他触电一般松开。胜生埋着头很小声地说:“真的,你真的太好了。”维克多把这句话当成了撇开手的补偿,他苦涩地哈哈笑:“胜生,对谁都很温柔。”他们沉默,起来结账。


  

 


  

(六)


  

 


  

  维克多时不时去旁边的冰场练习,冰场的主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很亲切的女人。她见到自己时总是很激动,还说“胜生店主不是看上去那么疏远的,维克多会明白的吧”。他想她应该就是胜生提过的那个开冰场的好朋友。她甚至把冰场的钥匙给了他让他好好练习,还保证自己一定会和胜生一切翘首以盼他的节目的。“胜生?”维克多微笑着摇摇头,他怎么会看。


  

  他去电视台与负责人最后敲定节目的流程,负责人和他告别前塞给他两张票:“听说您很喜欢看舞剧,最近莫斯科大剧院来巡演,有两张很好的票。算是工作福利吧。”维克多摇摇手里的票说:“谢谢啦,但我可没有人带我一起去哦。”负责人哼哼说:“全世界的人都会愿意和您一起去的,去吧,不然就可惜了!”说着拍拍他肩膀走了。维克多看着票,担心胜生会拒绝自己。


  

  “胜生,这里有莫斯科大剧院来巡演的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维克多一边给马卡钦梳毛一边问,感觉到对方要拒绝,他赶紧补充“是Olga Semova和Vladimir Chudin这样好的卡司,《奥涅金》这样难得的剧目哦。”胜生的脸亮了一下,“莫斯科大剧院的票可是很难得的,还是前排···”“我去!”胜生屈服了。表演的那一天他们起得很早,维克多期待满满地给胜生挑衣服,“胜生要是会穿衣服也是非常迷人的。”“···噢。”“不是不是,我是说怎么穿都很···”“我不是在介意这个啊!”“到底为什么那么容易脸红啊,胜生···”两个人在这样的打闹中坐上早班车,空荡荡的车厢里他们相对坐着,维克多看着胜生那一侧窗口外的雪山,胜生看着维克多那一侧窗口外的河流和树木,机械运作发出昆虫振翅般的嗡鸣。维克多对着胜生微笑,胜生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兴奋又快乐,一句话不说。由于来得早,他们一路游着逛着,给对方买小零食,维克多在心里默记当自己偷吃胜生的冰淇淋时他的每个表情。


  

  他们到了东京国立剧场,位置在第二排中间偏左。“刚好可以看见第二幕奥涅金的台角戏呢。”维克多说,“是吗?”勇利问道。维克多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他们翻着节目单,聊着聊着等待舞剧开始。Olga的达吉雅娜沉默、安静、敏感,却充满勇气;Chudin的奥涅金英俊、复杂、冷漠、玩世不恭。第二幕奥涅金杀死了好友连斯基后,维克多和胜生有了个小讨论,“我喜欢达吉雅娜,”维克多坦诚地说,“喜欢她对待爱情那种毫无造作的勇气。她是‘我可爱的理想’【】。我不能忍受奥涅金那样自我欺骗的残酷的人。”“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奥涅金,”胜生轻轻说,“感情就是不能完全弄清楚的,可能他真的无法确定对达吉雅娜的感情,可能他怯懦,可能他矛盾,有些决定就是无法果断地做出,因为后果太严重。也许他以为自己拖延决定能使情况好转。”“但是有时候错失就是错失。”维克多插嘴。第三幕,奥涅金发现了自己对达吉雅娜的感情,她却已为人妇,为了贞守而拒绝了奥涅金。这一幕充满悲剧性的冲突和一种宿命的感觉,以至于两人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谢幕,献花,Olga和Chudin都走上前来鞠躬致意。“Bravo!”维克多大喊,将r的小舌音发成drdrdrdr的大舌音。Olga似乎看到了他,向他微笑致意。


  

   在回家的车上他们一直在争论最后达吉雅娜的选择。“这根本不是忠贞于丈夫的问题,”胜生难得地固执,“而是根本没有别的方法,注定是这样,已经过了那么久,选择共度一生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一旦过去就无法挽回。”“谁说的?何必这样?两人的相逢就是第二个相会,只要确认彼此的心意就能排除障碍而在一起,为什么不能用两人共同的力量获得幸福圆满呢?”维克多不明白胜生那种消极的宿命论,“不,”胜生说,“你能确定奥涅金一定爱她吗?谁知道不是又一次心血来潮?谁知道不是又一种情绪发作?他就是那种摇摆不定无法抉择的人,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做选择,因为那样就不会让别人背负他性格缺陷的苦果···”“不做选择才是最大的逃避和不负责任!”维克多皱眉说,“你不是说你喜欢奥涅金吗?”“是啊!”胜生忽然提高音量,“因为我就是他那样的人啊。”


  

  在那之后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们回到了温泉小店,胜生放了东西就说“我去给你准备温泉···”维克多拉住他:“胜生。”“···怎么了?”“我们不都需要勇敢一点吗?就像达吉雅娜那样?”他不动,不说话,好像想轻轻挣脱开维克多的手。“胜生,我对你···”“不要说出来···”那个人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维克多察觉到他的动摇,心里燃起了希望,“你别走!”他扳过他的肩膀,“好,那我不说。那我送一首诗给你,可以吗?”他拉着他坐下,盯着那双棕色眼睛,专注,专注,专注的···


  

  他开始用俄语背诵一首诗,胜生听不懂,但是那音调忧伤、轻柔,像羽毛在风中漂浮,轻轻拂着人心。维克多看着对方明明听不懂却正襟危坐拼命理解的样子,不,也许有一点畏惧,他觉得心里有一团痛楚。他每念下一个字符,每看一眼他的模样,就有一种痛楚,他觉得自己仿佛把握不住他。他忽然想起“在刀尖上舞蹈”这句话,又疼又美。他背完了,胜生低头说:“谢谢,我听不懂,不过觉得你念的很美。”“胜生,接下来是翻译···”“不用!”胜生退缩了,“不用翻译,心意到了就好···”“不,我要你听。”维克多猛然倾身上前捧住胜生的脸,靠近他的耳边,他感到自己的颤抖。


  

  “比温柔更温柔


  

你的脸,


  

比洁白更洁白,


  

你的手,


  

你那么遥远


  

相隔整个世界,


  

而你的一切——


  

都是命中注定。


  

 


  

都是命中注定——


  

你的悲哀,


  

你永不冷却的


  

一根根手指,


  

永不灰心的话语


  

平静的


  

声音,


  

以及你双眸的


  

幽远。”【】


  

他的嘴唇轻轻贴上对方的嘴唇。


  

非常柔软,有些干燥。那一瞬间,维克多感到那嘴唇要迎上自己,而下一秒却艰难地离开。


  

“维克多,”胜生用极尽疲倦的声音低语,“你找错人了。”


  

维克多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你找错人了。”他起身,面孔苍白,看起来非常倦怠,用尽气力。


  

维克多看着他离开,他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听到开房门的声音,并在关门声响起之前喊道:“胜生!你——”


  

“晚安。”关门声。


  

 


  

(七)


  

  “尼基福洛夫先生,你的气色不太好哦。”做节目前造型师打量着维克多的脸。


  

   维克多只是勉强笑一笑。


  

   节目的拍摄开始了,维克多可以使劲浑身解数来忘掉胜生带给自己的所有喜悲,他和日本的花滑小选手穿着和服游遍整个城市,尝试日本最好吃的几家餐厅,参加相扑,和主持人一起哈哈大笑,对着镜头炫耀自己闪亮亮的笑容,在每个私人问题提出时都要插科打诨开玩笑,主持人说“今天尼基福洛夫先生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呢!”维克多做出夸张的表情说:“是吗?谁说的,我可是很悲伤、很悲伤哟!”大家觉得这是反讽,都笑了。维克多也笑了。胜生在做什么呢?


  

   当节目组对他说在冰场教小朋友滑冰的部分要提前拍摄时他没有意见,但是他不知道当他穿上冰鞋试冰时会看到那个被一群小孩子簇拥的黑发身影。


  

  “由美要收起手臂,像这样,知道吗?点冰的时候角度应该是这样的——”那个人滑出一点做了个利落的三周勾手跳,“没看清的话我再做一遍——”


  

  “胜生···?”维克多愣住了,是他吗,三周跳,他——“胜生?胜生!——”


  

  “哇!真是太巧合了,没想到在我们节目的现场居然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人物——前日本花滑选手胜生勇利,维克多·尼基福洛夫的头号粉丝!胜生勇利选手因比赛失利与维克多选手同年退役,两人在索契冬奥会有一面之缘,胜生选手还发布过多部对维克多选手的模仿视频!胜生选手现在似乎是花滑老师呢,来跟维克多打个招呼吗——”主持人激动的介绍如同一连串炸弹,炸的维克多不辨方向。


  

  花滑选手?


  

  胜生勇利?


  

  头号粉丝?


  

  同年退役?


  

  模仿视频?


  

  看到镜头往自己这边偏转的胜生勇利,浮现出惊恐的神情。他快速滑向冰场边缘套上鞋套,维克多抛下整个节目组朝他滑过去“胜生?胜生···勇利?!别走!”他也飞速套上鞋套朝那个奔跑的身影急追而去,留下后面喧闹的人群,所有声音都蒸发了,他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抓住了!”他在洗手间门前抓住他,胜生勇利没有直视他。


  

  “这就是···你不告诉我全名的原因?”维克多喘着气说,“你是花滑选手?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是我的错,对不起。”勇利低着头说,“可能还是因为性格太胆怯了,抱歉。也许不想让你看到我多失败吧。”


  

  “这什么理由啊!”维克多推了他一下,惊怒交加,“你知道我?你是我的粉丝?你和我同年退役?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勇利深呼吸一口,说:“拜托,拜托不要让他们播放刚才的片段。我确实是个胆小鬼,我真的、真的很遗憾···”他挣脱开维克多的手说,“只有一件事情,你还不知道。请你回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行吗,我不会再瞒着你。”


  

  “那么勇利,我们——”


  

  “还是那一句话,”勇利抬起手捂住脸,声音破碎地说,“你找错人了啊,维克多。”


  

 


  

   维克多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小店。


  

   他只知道自己拿出手机、接上耳机在网页上输入“胜生勇利”四个字,看到了他所有的比赛记录。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到了后半阶段,惨不忍睹。他打开那些有“维克多尼基福洛夫模仿滑 胜生勇利”关键词的视频——是的,是胜生滑的,是那个胜生勇利滑的。每个动作、每个跳跃、每个神情···与那天他跳芭蕾时的柔情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深浓,更加美得令人心碎。他的每个模仿滑就像是一封情书。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看到最早的那个模仿滑:“伴我身边不要离开”。


  

  他记起来了。取得五连冠后他看过这个视频。他记得这个青年。他记得那独一无二的乐感。


  

  他本来打算飞过来当他的教练的。


  

  后来却没有。为什么?他和雅科夫吵了一架,他没有来。能说什么呢?


  

  他回到小店里,没开灯,只是坐着。


  

  他觉得时间没有动。


  

  直到灯被那个人打开了。


  

  “我回来了。”胜生勇利说。


  

  “你回来啦。”维克多的声音有点哑了。


  

  胜生勇利说:“对不起···”“我不要听道歉。”维克多固执地说。


  

  勇利点头,他拐进阁楼里搬出好几个大箱子放在大厅里,对上维克多疑惑的目光。“打开吧。”他说。


  

   维克多打开一个箱子,是他的海报,厚厚一摞。摊开来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从青年组刚获优胜拍摄的领奖台照片打印出的海报,到专业摄影师拍摄的杂志封面,每一张都是自己,微笑、沉思、自信满满,各个角度···他看了一眼勇利,后者沉默不语。第二个箱子是一堆录像带,上面贴着小标签,“09年世锦赛LP(长节目)”“07年世青赛SP(短节目)”“08年成人组首战告捷!LP”“11年亚美尼亚商演 小优请帮我录像!”“11年波兰商演 镜头不要抖!”这一卷录像带背面贴着小字条“小优,他真的太美了!!!不过拍摄的时候手不要抖哦,要跟着灯光”这一箱装满了录像带,还有密密麻麻的小便签,维克多每一张都读了看了。这是什么感觉,维克多·尼基福洛夫,你明白吗?他问自己。这是梦吗?第三个箱子装满剪报,所有关于尼基福洛夫的报纸、杂志的合集。在剪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报纸和杂志上摆着几个厚本子,里面贴着报道、采访和小照片,旁边用水性笔写着稍显稚嫩的笔记“这个伤在08年就出现了”“这是11年中国大赛险些扶冰的原因吗?”“这是第几次分手了啊”“这种说法完全是造谣!”“因为太过完美而变得平板的心情为什么粉丝无法理解呢,这些报道的导向太恶毒了···”“我也喜欢这个芭蕾演员呢!”翻到底,就会发现笔记在两人退役那一年戛然而止。第四个箱子,最后一个箱子,没有那么满,装着几个笔记本。维克多犹豫了一下,这好像是日记本。“可以吗?”他问勇利。勇利点头,平静地说:“反正都是关于你的。”维克多颤抖着手指打开日记本,从刚学芭蕾时的种种琐事到进入专业花滑生涯:“美奈子老师建议我去学花滑,可是好吓人,输了就很糟糕”“小优给我看了一个俄罗斯男孩的花滑!好看!!好漂亮!太厉害了”“我和美奈子老师说我要练花滑···不能告诉她理由,因为觉得他滑的太好看了而去学,她会笑我的···”“今天有没有离维克多近一点点?”“摔了一跤,非常痛。觉得维克多可能也摔过很多次,所以笑了,还被同学笑话了···”“没有拿到第一名,其实我是可以拿到的呀···维克多总是拿第一名吧。他有没有因为拿不到而难过呢?会有我这样的心情吗?”“脚腕摔伤了,肿得很厉害。不知为什么还发起高烧···第二天小优告诉我,别人生病时晚上都叫‘妈妈’,我生病时晚上在叫‘维克多’···好丢脸啊,不过小优会理解的吧。”···“今天见到了他。可是我没资格见他。”维克多看了一眼时间。那一年他们俩退役。


  

  “这就是全部了。”勇利说,他没有脸红,也没有颤抖。他带着一种终结般的平静。


  

  “所以,”维克多合上日记本。


  

  “所以?”勇利说。


  

  “所以,”维克多指出,“你爱我。”


  

   勇利不说话。


  

  “我也爱你。”维克多用一种急切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们为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啊,”勇利呼出一口气,笑了,维克多被吓到了,“你有什么毛病,尼基福洛夫。为什么会看上我这种人?非常平凡——”


  

  “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维克多果决地打断他,“我多爱你,不是你说了算,听见了吗?你这个混蛋?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不知道你很棒吗?你不知道你曾经可以成为非常优秀的选手吗?你——”


  

  “‘曾经’,”勇利咬字,“那是曾经。我知道我本来可以很优秀,可是我错过了,因为我非常胆小,我失去了机会。如今一切是不可挽回的···”


  

  维克多用俄语骂了句脏话:“你承认自己胆小就完了?这样就有用了吗?既然知道懦弱为什么还要继续懦弱?我不在乎你那些所谓‘失败’,我知道你的才华是——”


  

  “问题不在于你在乎不在乎!”勇利高声反驳,“我在乎!这是我的人生,我的追求和理想,全部都是我的失败!”他顿了一下,“和你并肩的荣耀,这是我最大的愿望。”维克多不说话。“无论如何,无论你怎样欣赏我,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不能以这样的姿态伴在你身边。”


  

  维克多全身脱力。他等了一会然后说:“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来了。”勇利愣了愣:“什么?”“我差点就来当你的教练了,三年前。我看了你的模仿滑,我觉得你很有潜力,决定暂时退役来给你当教练。最后没有来成。”“可是三年前我···”“一塌糊涂,我知道。可是我明白你可以成功,你可以成为最优秀的那类花滑运动员。可是我没有来。”


  

  他们不说话了。


  

  “如果我来了会怎么样呢?”维克多喃喃地说。


  

  “如果你来了···”勇利念着。


  

   他们没有接下去。


  

  “那么,就这样结束吧。”勇利低着头说。


  

  维克多猛然抬起头:“不行,不许你逃!”他抓住勇利的手,“我们还有机会,我们可以继续训练——”“开什么玩笑,我已经26岁了,你30岁——”“很不现实,可是可以试试看——”“你能恢复理智吗?到底在抵抗什么——”“闭嘴,跟我来!”维克多拉起勇利跑出温泉小店,他们跑着来到冰场,用优子给的钥匙打开了门,维克多打开了所有灯。他们穿上冰鞋——


  

  “我们还能滑!”维克多抓着勇利说。


  

  “维克多,现实就是···”


  

  “胜生勇利,你醒醒吧!你醒醒!”维克多不轻不重地拍勇利的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告诉我,你想放弃吗?”“我···”“不想,不想对不对!我也不想,我活在冰面上,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我明白···你也是···我们应该继续,无论结果如何。”他猛然沉寂,紧紧箍住勇利的脸不让他偏头,狠狠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看我!”


  

  他一把推开他开始滑冰——动作依然优美——开场的跳跃,落冰不稳,但是完成了——


  

  “伴我身边不要离开”。


  

  勇利看着他,看着他,维克多的眼神没有离开过他,他在回应他。


  

  三年前勇利给维克多滑了这套节目,三年后维克多给勇利滑了这套节目。


  

  晚了三年,但是来不来得及呢?


  

  伴我身边不要离开。


  

  当勇利察觉维克多要实打实地完成第二个四周跳时他震惊了,他完全了解他的伤势,如果钢钉脱开——


  

  “维克多,不要跳!”


  

   “嚓”一声点冰,勇利看见维克多重重摔在冰面上。


  

   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滑向冰场中间的那个人。


  

   “你···疯子,老疯子,三十岁了,跳什么呢?滑什么呢?”勇利蹲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腰,视野模糊了,“很痛?感觉还好吗?需不需要去医院?绝对不能再来一次了,不要滑了···很痛吗?很痛吗?”维克多喘着气用一只手勾着他脖子拉他下来,吻着他湿润的睫毛:“也许不行了,也许不行了···但是总归要尝试的,总归要继续生活···你总归要回到我身边来···”他痛得嘶声,而勇利直接吻上他的嘴唇。他们像两个求生的人一样接吻,勇利跪在冰面上,他们朝对方口中渡着救命的氧气。


  

  “滑多久?”勇利轻轻喘吁,“你还要滑多久?”


  

  “我们,”维克多纠正道,“是我们还要滑多久。”


  

   他们继续吻着,维克多轻声念到: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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